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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昱:拾得诗?好玩是最重要的 | 诗人专栏






欧阳昱是一位喜欢探索、创新和做实验的诗人。他有很多极富形式感和语言破坏力的的文本,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比如这首《外》:


我不,是中国,人

我是,说中国话的,外,国人

我是,长着一张中国脸,的外国人

我是祖先,在中国的外,国人

我是19,98年还持中,国护,照的外,国人

我是所有那些不再持有中国身、份证的外,国,人

我是人,家吃惊地说:你怎么中国话讲得这么好呀!

的外国,人

我是不,打算重,新加,入中,国国,籍的外,国人

我是每,年在中,国,都要签,证的外,国人

我是一到地方上就要向警察,局报到的外国,人

我是一混到人,群里就认不出来的外,国,人

我,是前后,都长着反骨的,外-国-人

我是,你我都,见外,的外,国人

我不是,人,我,是外/国/人

我是不,思/乡的外。国。人

,是不见外的外~国~人

我是,心长在外,国的,外、国、人

我?是?外?国?人?吗?


2015 | 03 | 31 | 上海松江


怪异的断字断句和标点,形成了一种荒诞的阅读效果,将“我”的身份焦虑生动地呈现了出来。再如这首很有声音效果的《声》:


为了让我写

诗,雨又

下了起

能看见窗

外的雨

在青

叶上滴

和动

滴滴,动

动动,滴

以及,响成一

片的雨


既有实验性,有非常有趣,就诗歌文本效果而言,也是非常成立的。除了在语言文字层面进行大量的实验和探索,欧阳昱还孜孜不倦、乐趣无穷地实验着声音诗、图像诗、拾得诗、翻译诗等诗歌创作形态。在磨铁诗歌奖·2018年度汉语十佳诗人的授奖词中,沈浩波曾这样评价欧阳昱:“我一贯欣赏欧阳昱活泼的生命力,他的实验精神和创新精神,命令他不知疲倦地疯狂折腾,他甚至命令自己去实现一种‘完全不能为当世接受的先锋精神’。”


拾得诗是欧阳昱诗歌实验的一个重要类别,当然这个向度的实验,也包含争议。如何定义拾得诗?拾得诗和原创诗歌之间有什么区别?拾得诗等于抄袭吗?写作拾得诗的意义是什么?为此我和诗人欧阳昱做了一个非常严肃的对话。



先请看欧阳昱拾得诗作品展:


 

单子
 
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
獐子五十只
狍子五十只
暹猪二十个
汤猪二十个
龙猪二十个
野猪二十个
家腊猪二十个
野羊二十个
青羊二十个
家汤羊二十个
家风羊二十个
鲟鳇鱼二个
各色杂鱼二百斤
活鸡、鸭、鹅各二百只
风鸡、鸭、鹅二百只
野鸡、野猫各二百对
熊掌二十对
鹿筋二十斤
海参五十斤
鹿舌五十条
牛舌五十条
蛏干二十斤
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
大对虾五十对
干虾二百斤
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
中等二千斤
柴炭三万斤
御田胭脂米二担
碧糯五十斛
白糯五十斛
粉秔五十斛
杂色粱谷各五十斛
下用常米千石
各色干菜一车
外卖粱谷牲口各项折银二千五百两
 
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玩意儿:
 
活鹿两对
活白兔四对
黑兔四对
活锦鸡两对
西洋鸭两对
 
(此为《红楼梦》第五十三回鲜摘,1994年版351页)
 
 
女权主义
 
那武大当时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下床来,敲那壁子。王婆听得,走过后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后门。王婆问道:“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么难处,我帮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楼来。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口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便把衣裳盖在身上。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寻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拣床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收拾得干净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那婆娘却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
 
(此为拾得诗,拾得自足本《金瓶梅》第5回,第47页。)
 

莎说
 
莎说:有舌头而不能
          把女人说动心的
          不算男人
 
莎说:要会称赞、会说好话
          要奉承、要恭维
          要把女人的各种优点捧到天上去
 
这样的男人,才算是男人,莎翁说
 
(此诗根据莎士比亚的英文剧本Two Gentlemen of Verona中的内容而改编。)



 

洞廊水中,停留着红脖鱥鱼

咱们轻着点儿走。咱们趴在地上观察

 

啊,这些小鱼多美呀

脖子是鲜红鲜红的!

 

小鱼一条挨着一条

挤成一群,头都朝着逆水方面

 

它们的腮一鼓一瘪

一刻不停地吐着大口大口的漱口水

 

它们只轻轻抖着尾巴和背鳍

就能在流水中原地不动

 

树上落下一片树叶

嘿!队形一下散开,小鱼们顿时无影无踪


(此为拾得诗,基于法布尔《昆虫记》p. 331中的一段话,作家出版社1998年出版,译者是王光。)




婶婶好像小鼠一般又抬起头来,又和侄儿讲话:

 

“成业,我对你告诉吧!

年青的时候

姑娘的时候

我也到河边去钓鱼

九月里裸着毛毛雨的早晨

我披着蓑衣坐在河沿

没有想到

我也不愿意那样

我知道给男人做老婆是坏事

可是你叔叔

他从河沿把我拉到马房去

在马房里

我什么都完啦!

可是我心也不害怕

我欢喜给你叔叔做老婆

这时节你看

我怕男人

男人和石块一般硬

叫我不敢触一触他。”

 

(拾得自萧红的《生死场》,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出版,pp. 23-24,原写作时间为1934年。其中有个“裸”字是错字,应为“落”,但诗人未改,仍保留之。)




关于拾得诗的访谈:里所提问欧阳昱



里所:何谓拾得诗?在拾得诗这个概念之下还有细分对吧?比如我看有“改编”、“鲜摘”等说法。

 

欧阳昱:一个问题,很多方面,一个个方面谈。何谓“拾得诗”?简单说来就是把任何地方,包括报纸、杂志、产品说明书、课本等上看到的文字拿来,略略加以改造,如删节、调整行距、分段等,重新加工为诗这有点像民国时期三十年代文人看了外国影片之后,根据影片内容,重新翻写短篇小说,也有点像成龙的武打电影,不用专业武器,而是随手抓到什么,什么就是武器。可惜我手边没有米沃什的那首诗,否则可以拿来举例:根据诗后的解释,那首“诗”他一字不改,是从报纸上“取”下来的,光从形式上看,颇像一首方方正正的散文诗。当时看后,我对这种创意极为佩服。


关于拾得诗,懂英文的朋友不妨查看一下这儿:

http://en.wikipedia.org/ wiki/Found_poetry




这是一种很有创意,也很好玩的写诗方式,只是需要注意提供出处,否则就有剽窃之嫌两年前我看一本古书时,忽地产生了诗意,写了或者说“拾得”了下面这首:

 

在船诸人

 

时而惊

时而喜

时而慨叹

时而气闷

时而点头会意

时而称是

时而怜

时而哂

时而咄诧

时而如身入其境

时而揣测

时而凝神耸听

时而疑

时而快

时而起敬

时而代为惋惜代为危

时而不觉失笑

时而眉一扬

时而鼓舞

时而痴坐若有余诗

 

(此诗2013年10月18日中午12.27分于××××××室,直接抄自《清代笔记小说类编:烟粉卷》,黄山书社1994年出版,第254页,仅改动最后一个字,把“思”改为“诗”。)

 

其实,各位如果有参加音乐会,听改编的交响乐的经历,就知道任何一部交响乐,在不同的时代,都会由不同的作曲家进行改编。例如俄国作曲家Modest Mussorgsky的管弦乐Pictures at the Exhibition,据说到2000年为止,已经被改编70多次,该曲到了澳大利亚华人作曲家于京君(Julian Yu)手中再度改编时,竟然把二胡和其他中国乐器也放了进去。注意,“竟然”在我这儿是褒义词。英文的“改编”二字,是arrange,不是“安排”,而是改编。从这个角度讲,我的这种做法也是一种诗歌的arrangement。

 

如何见货拾货,它要求的是眼力,看准了的话,拾得起来不花功夫,直接拿来,弄成个诗歌形式就成,关键要有创意,比如“时而痴坐若有余诗”这句,就把“思”改成“诗”了。这只是微量的改编,还有大量的改编,那就是把故事拿来,不再一字一句地纠缠在原文上,而是经过诗人大脑的洗礼,重新改编成新的文字。这就是我所说的“创旧”。至于“鲜摘”,那是指以极快的速度,对刚刚看到或听到的话,鲜艳地拾得之,这样一种玩法。总之,对我来说,过去关于诗所说的话,对我来说都无意义,我就是这么一句:诗到好玩为之。那么拾得诗,是最好玩的一个东西之一,我现在大量地玩


里所:拾得诗和原创诗歌之间有冲突吗?你怎么定义原创?

 

欧阳昱:有区别的。拾得是别人的,有资料来源的,有根据、有依据的,能回溯的。原创是什么?原创是那个没有脚注的大脑。

 

里所会不会介意有人说这种创作是某种程度的抄袭

 

欧阳昱毫不介意,因为脚注。这个家庭作业必须做好。很多后来喜欢写拾得诗的人,都太草率,把人家东西的拾得后,就忘记了来源,忘记写出处。这当然是会为人诟病的。

 

里所:哪一种材料和内容,会刺激你去“拾得”?往往你开始想要“拾得”的时候,你最看重原始材料中的什么特质?

 

欧阳昱:这个很难说。比如最近看足本《金瓶梅》,我对那种对性爱的描写就特别感兴趣,大篇幅地拾得,但却无法拿出手,因为一出手就会被打杀。在群里曾放过若干,受到包括女诗人的热赞,当然不是赞我,而是赞那个兰陵笑笑生。还有就是在翻译过程中,如果翻译到一段特别有感觉的文字,我会停下来,立刻拾得为诗,比如这次写鱼的那段,就是翻译海明威时出现的。总之一条,世界之大,诗歌无处不在,包括厕所里的告示,我看着根本就觉得是一首诗。好坏对我无所谓,只要好玩就行。


现场举个例子,下面是我在看的《当代新术语》中的一页:



请注意“可拾”二字。现在,请你们也看看自己是否可拾。可以这么说,绝大多数人看到这里一晃而过,但我被吸引了,觉得有诗可拾。


晃过去的人不必纠结,因为你是你,我是我,我很多年前都觉得可拾得而且已拾得的东西,你很多年前连看都没看到或看到就晃过了。现拾得如下:

 

麦独孤

 

先后列出18种个性倾向性:

 

求食的倾向

嫌恶的倾向

性的倾向

恐怖的倾向

好奇的倾向

养育的倾向

群居的倾向

自我主张的倾向

服从的倾向

愤怒的倾向

诉说的倾向

建设的倾向

获得利益的倾向

笑话的倾向

安乐的倾向

休息或睡眠的倾向

移动的倾向

体态各种需要的倾向

……

 

至于为何这么拾得,起这种名字,那就是见仁见诗的事了。说了也无益。只说一句,那个麦独孤的名字,特别让我觉得好玩,有感觉。 最后别忘了,拾得是要有修行的,像做博士论文,没脚注或注解,是行不通的,我的注解如下:

 

(2022年4月15日星期五复活节第一天拾得自“个性倾向性”词条,原载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当代新术语》第50页。)


里所:有大量的拾得诗,内容来自中国的古典书籍,古诗、古文论、古典小说,你生活在澳大利亚,好像还是格外偏好读古书,这是为什么?

 

欧阳昱:我的兴趣太广泛,要创新,非得看最新的各种东西。要创旧,也非得看过去的旧货,诗也好,小说也好,等,都是大量刺激大脑生发新物的好东西。现在在编一个自己的拾得诗集,到时候放进来的就不止只是《红楼梦》,还有《三国演义》,《西游记》,三言二拍,《隋唐演义》,那里面东西真多,真好玩,真是层出不穷,非常过瘾。


关于拾得诗,还有一点需要补充的就是,它也是一种conceptual poetry(观念诗、概念诗)。一个想法,就弄成了诗,让人世到目前为止的所有标准失效甚至失误。比如,我们的群友Amelia Dale,在读诗过程中把自己藏匿起来,直到她被人发现在饭桌之下才现身的整个过程,在她来说,就是一首观念诗。它无法复制,难以再造——总而言之,对我来说,拾得诗只是诸多诗歌形式中的一种,喜欢就多玩,不喜欢也可以继续不喜欢下去,谁也不用强求谁。在我广泛开辟的诗歌田野中,有拾得诗,还有翻译诗(搞了几十年翻译的人,请问你以翻译入诗了吗?)、教学诗(一天到晚教书的人,请问你以教学入诗了吗?)、拼音诗(只会用汉字写诗的人,请问你会用拼音写诗吗?)、双语诗(英汉兼优的人,请问你双语诗了吗?)、自译诗(英汉兼优的人,请问你自译过吗?),等等。这种种诗,我写的不是海量,至少也是江量或者溪量了吧。


里所:我们时常会受到很多文学作品的影响,比如你前面谈到的:看书时,“忽地产生了诗意”,然后写了一首拾得诗。另一些情况可能是,我们读到一些另自己动容的东西,进行了内部消化,结合自己的经历,重新写作一首诗。你怎么看待后面这种方式的创作?


欧阳昱:后面这一种情况,跟拾得无关,不要混淆起来。


里所:你在推广“拾得诗”的时候,遇到了很大阻力,主要是什么阻力?


欧阳昱:很多诗人不接受,不接受的表现就是对拾得诗的展现没有感觉,自己也不身体力行,给人一种一上来就彻底否定、一生都不会认可的感觉。但还有些人是观望和尝试,跟着就抛弃了抵制的心态,拾了起来。还有一种是相对开放,直接进入,也学得很快。什么样的人都有。能容忍就好。毕竟诗歌是一种最开放的艺术。


里所:如果“拾得”本质上是属于原作者的,诗人为什么还要去“拾得”?这种拾得写作,会不会显得概念大于文本(诗)了?或者是说,想用这种方式拓宽诗的边界呢?


欧阳昱:不说那么多。给大家一个最简单的作业:随便在今天的任何报纸上找一篇文章读读,看是否有可以拾得的东西,然后分行成诗。不实践,会有层出不穷的问题,一实践,感觉就会慢慢出来。拾得最根本的东西是文本,那种已经消化后再原创的东西,跟拾得诗无关。我手上看的大多是小说和其他非小说类文本,但有些人看几十本没有感觉,有的人,如澳大利亚的Patrick White,文本相当晦涩,诗意却不断袭来,很容易就被我看上并拾得。我的建议是,如果你对创作拾得诗有兴趣,那就少问问题,不问问题,直接开始拾得。


再补,因为在编诗集,又冒出不少拾得诗,只捡最短一首,呈示如下,因为它还涉及创拾(拾得必须有创),以及改变:

 

两句

 

山太亮了

云显瘦

 

(创拾,参见《郑愁予的诗:不惑年代选集》,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26页。)


人谓贾岛“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而我的这“两句”,可说是“两句二秒得,一吟尿单流”。盖因我在厕上看《郑愁予的诗》,看到这一句时,随手用笔改了。第一句是看错,把“山太高了”,错看成“山太亮了”。接下来的那一句“云显得太瘦”,我就故意看错成“云显瘦”。遂得诗。


*此访谈的对话时间是2022年4月14至4月18日,欧阳昱答于Kingsbury, Australia。

*2017年,欧阳昱在台湾出版了《干货》(诗话)上下两集,其中有不少关于拾得诗的内容。




欧阳昱,诗人、翻译家、作家,墨尔本La Trobe大学澳洲文学博士。现为上海对外经贸大学“思源”学者兼讲座教授。获得包括悉尼快书诗歌奖、澳中理事会翻译奖在内的多种文学奖项。磨铁诗歌奖2018年度汉语十佳诗人。2011年被纽约《明镜》月刊评选为十大最有影响力的海外华人作家。有诗集《永居异乡》被收录在磨铁读诗会“中国桂冠诗丛·第一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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